接受美学与翻译研究综述
翻译研究在20世纪经历了从语言学“对等”范式到文化研究“转向”的深刻变革,在这一进程中,德国的“接受美学”(Reception Aesthetics)理论为翻译研究提供了一个革命性的视角,它将研究的焦点从原文与译文的静态对比,转向了译文在目标文化中的动态生命历程,强调了读者(或称“接受者”)在意义生成过程中的核心地位,接受美学与翻译研究的结合,不仅拓宽了翻译研究的疆域,也促使我们对翻译的本质、译者角色以及跨文化文学交流的本质进行重新思考。

接受美学核心理论概述
接受美学,又称“接受理论”,是20世纪60年代末至70年代初以德国康斯坦茨大学的汉斯·罗伯特·姚斯(Hans Robert Jauss)和沃尔夫冈·伊瑟尔(Wolfgang Iser)为代表的“康斯坦茨学派”提出的文学理论。
其核心观点可以概括为以下几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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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读者为中心: 接受美学反对传统文论中“作者中心论”和“文本中心论”的倾向,认为文学作品的价值和意义并非由作者单方面赋予,也非内在于文本之中,而是在读者阅读的动态过程中被“实现”和“创造的”,文本本身是一个“召唤结构”(Appellstruktur),它通过“空白”(Blanks)和“不确定性”(Indeterminacy)邀请读者参与意义构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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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待视野(Horizon of Expectations): 这是姚斯理论的核心概念,读者在接触一部新作品之前,已经由其先前的生活经验、审美教育、文化背景以及对该文学体裁和作者的“期待视野”所构成,读者的阅读过程,就是其“期待视野”与作品所提供的“新视野”之间相互碰撞、对话和融合的过程,当作品符合或超越期待时,读者会产生“审美愉悦”;当作品颠覆期待时,则会引发视野的更新和拓展。
(图片来源网络,侵删) -
接受史(Reception History): 姚斯强调,文学史不应仅仅是作家和作品的编年史,而应是一部作品的接受史,一部作品在不同历史时期的接受情况,反映了特定时代读者的审美趣味、意识形态和文化需求,从而构成文学史演变的重要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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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含读者(Implied Reader): 伊瑟尔提出的这一概念,指的是文本结构本身所预设的、能够有效填补文本空白的理想读者,他不是某个具体的读者,而是文本意义生成所依赖的“程序性”角色,是连接文本与现实的桥梁。
接受美学如何影响翻译研究
接受美学为翻译研究提供了强大的理论武器,使其能够从以下几个关键层面进行范式转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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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源文本中心”到“目标读者中心”:
(图片来源网络,侵删)- 传统范式: 传统翻译理论,尤其是对等理论,往往将源文本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威,译者的首要任务是最大限度地忠实于原文,追求“形式对等”或“动态对等”,读者在此模型中是被动的、透明的。
- 接受美学视角: 接受美学将翻译视为一个跨文化交际行为,译文的生命力最终取决于它在目标文化中能否被目标读者所接受、理解和欣赏,翻译策略的选择必须以目标读者的“期待视野”为重要考量,译者不再是原文的“仆人”,而是目标文化中为特定读者群体“生产意义”的创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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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定义译者的角色:
- 在接受美学框架下,译者的角色被极大地提升了,他/她不再是一个简单的“代码转换者”或“隐形人”,而是一个“协调者”(Mediator)和“文化中介人”(Cultural Mediator)。
- 译者需要同时具备双重视野:他/她要理解源文本在源文化语境中的意义和作者的意图;他/她必须深刻洞察目标读者的“期待视野”、文化规范和审美习惯。
- 译者的任务是在这两种视野之间架起一座桥梁,通过选择恰当的翻译策略(如归化、异化、增译、删减等),对源文本进行“创造性叛逆”,使其能够顺利进入目标文化并被有效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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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的“效果”成为核心评价标准:
- 传统翻译评价标准多聚焦于译文对原文的“忠实度”。
- 接受美学则引入了“接受效果”(Reception Effectiveness)作为衡量翻译成功与否的关键指标,一部“好”的翻译,不仅要在语言上通顺,更要在文化上能引发目标读者的共鸣,达到与原文在其源文化中相似或独特的审美效果和影响力,它能否在目标文化中“生存”下来,甚至成为经典,是检验其价值的最终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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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接受史”引入翻译研究:
- 正如文学史是接受史,翻译史也可以被视为一部“翻译作品的接受史”,接受美学促使研究者去探究:一部外国作品在历史上被翻译了多少次?每次翻译的时代背景是什么?不同时期的译本采用了何种策略?目标读者对这些译本反响如何?这些译本如何影响了目标国家的文学思潮和文化发展?
- 这种研究路径将翻译置于广阔的社会文化背景中,揭示了翻译作为一种文化干预的深刻历史作用。
接受美学视域下的核心研究议题
在接受了美学的理论滋养后,翻译研究涌现出许多富有启发性的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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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策略的选择:归化与异化的再思考
- 归化: 旨在使译文读起来像“地道”的目标语原创作品,符合目标读者的“期待视野”,易于接受,将文化专有项替换为目标文化中熟悉的概念。
- 异化: 旨在保留源语言的文化“异质性”,有意打破目标读者的阅读惯性,挑战其“期待视野”,从而拓宽其文化视野。
- 接受美学并不简单地推崇某一种策略,而是认为策略的选择应服务于特定的翻译目的和目标读者群体,儿童文学翻译多采用归化策略,而学术翻译或旨在介绍异域文化的翻译则可能更倾向于异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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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的形成与重构
接受美学认为,经典并非永恒不变,而是在持续的接受和重评中形成的,翻译在这一过程中扮演了关键角色,一部外国作品能否成为目标文化中的“经典”,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译本的质量和接受度,优秀的译本可以“复活”一部在源文化中已被遗忘的作品,也可以将一部非经典作品提升为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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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译”(Re-translation)现象的阐释
一部作品在不同时代被多次重译,这是翻译研究中常见的现象,接受美学为此提供了绝佳的解释框架,每一次重译,都是译者基于新的“期待视野”(新的时代精神、新的读者需求、新的文学观念)对源文本的重新解读和再创造,林语堂和赛珍珠各自翻译的《浮生六记》,就反映了不同时代中美两国读者对中国古典散文的不同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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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中的“空白”与“不确定性”处理
伊瑟尔的“召唤结构”理论启示我们,源文本中的文化典故、双关语、幽默、模糊之处等“空白”,对目标读者构成了挑战,译者的任务就是通过翻译,为目标读者提供一个可以理解和参与的“召唤结构”,译者可以选择填补这些空白(通过脚注、加注或意译),也可以选择保留空白,以激发目标读者的想象力,但这需要极高的技巧,且效果难以预料。
代表性学者与贡献
- 汉斯·罗伯特·姚斯: 其“期待视野”和“接受史”理论为翻译研究提供了宏观的历史和文化视角,使研究者能够将翻译活动置于特定时代的社会文化语境中进行考察。
- 沃尔夫冈·伊瑟尔: 其“文本的召唤结构”和“隐含读者”理论为微观的文本分析提供了工具,帮助研究者细致地考察译者如何在处理文本细节(尤其是空白和不确定性)时,引导和塑造目标读者的阅读过程。
- 尤金·奈达: 虽然奈达的“功能对等”理论早于接受美学的广泛传播,但其核心思想“译文读者的反应应与原文读者的反应基本相同”,与接受美学的精神高度契合,可以看作是接受思想在翻译领域的早期实践。
- 安德烈·勒菲弗尔: 作为“操纵学派”(Manipulation School)的代表人物,勒菲弗尔强调翻译是意识形态、诗学和赞助人共同作用下的“改写”(Rewriting),这与接受美学关注外部因素对翻译活动影响不谋而合,两者共同推动了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
贡献、挑战与未来展望
主要贡献:
- 理论范式创新: 实现了翻译研究从“文本中心”到“读者/社会中心”的转向,极大地丰富了翻译研究的理论维度。
- 译者主体性彰显: 提升了译者的地位,将其从“隐形”的仆人解放为积极的、有创造性的文化中介人。
- 研究视野拓宽: 将翻译研究与社会学、历史学、文化研究等学科紧密结合,开辟了翻译史、翻译社会学等新的研究领域。
- 实践指导意义: 为翻译实践提供了更灵活、更具弹性的指导原则,强调翻译应服务于具体的目标和读者,而非僵化的“忠实”教条。
面临的挑战与批评:
- 读者概念的模糊性: “目标读者”是一个庞大而异质的群体,其“期待视野”难以被精确界定和测量,研究中常常将“读者”理想化或简化,缺乏实证数据的支撑。
- 相对主义的风险: 过分强调接受效果,可能导致“为讨好读者而牺牲原文”的相对主义倾向,甚至为不负责任的“乱译”和“改写”提供借口,模糊了翻译的界限。
- 对源文本的忽视: 如果完全以读者为中心,可能会导致对源文本独特性和作者意图的轻视,使翻译沦为纯粹的目标文化行为,丧失其跨文化交流的本质。
- 实证研究的困难: 如何科学地测量一部译本的“接受效果”?如何区分读者对译文的反应是对原文的反应,还是对译文本身质量或译者风格的反应?这些都是方法论上的巨大挑战。
未来展望:
- 与实证研究的结合: 未来研究可以更多地引入读者反应批评、问卷调查、语料库分析等实证方法,去实际测量不同译本在不同读者群体中的接受效果,使理论更具科学性。
- 与认知科学的对话: 引入认知科学的理论,研究目标读者在阅读译本时的心理认知过程,将“期待视野”等抽象概念具体化、科学化。
- 更加辩证的综合视角: 未来的研究将更倾向于在源文本与目标读者、作者意图与读者接受、忠实与创造之间寻求一种动态的、辩证的平衡,而非走向任何一个极端。
- 数字时代的接受研究: 在互联网和社交媒体时代,读者反馈即时可得,研究网络书评、社交媒体讨论、弹幕评论等“大众接受”现象,将成为接受美学翻译研究的新前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