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界和实务界普遍接受的审计质量定义是由DeAngelo (1981) 提出的：“审计质量是发现并报告客户财务报告中错误或舞弊的联合概率”，这个定义包含了两个核心维度：

1. 专业胜任能力：发现问题的能力。
2. 独立性：报告问题的意愿。

基于这一定义,实证研究无法直接测量这个“联合概率”，因此研究者们发展了一系列代理变量来间接、从不同角度衡量审计质量，这些代理变量通常可以分为四大类：审计师特征、审计投入、审计意见和审计市场反应。

下面我将详细阐述每一类代理变量,并分析其优缺点。

基于审计师特征的代理变量

这类变量基于一个核心假设：“大所=高质量”，即大型会计师事务所拥有更多的资源、更严格的质量控制体系和更高的声誉，因此更有能力和意愿提供高质量的审计服务。

“四大”会计师事务所

这是最常用、最经典的代理变量。

• 衡量方式：将审计师是否为“四大”（普华永道PwC、德勤Deloitte、安永EY、毕马威KPMG）作为虚拟变量，如果是，取值为1，否则为0，有时也会用“非四大”作为基准组。
• 理论基础：
  • 资源假说：四大拥有更多高素质的员工、更先进的技术和更丰富的行业经验，具备更强的专业胜任能力。
  • 深口袋假说：四大面临更大的诉讼风险和声誉损失，因此有更强的动机保持独立性，去发现并报告问题。
• 优点：数据易于获取（可从CSMAR、Wind等数据库直接获得），研究结论相对稳健，是绝大多数相关研究的起点。
• 缺点：
  • 同质化问题：随着监管趋严和竞争加剧，四大与非四大之间的质量差异可能正在缩小。
  • 遗漏变量：可能存在某些未被观察到的因素，既导致公司选择四大，又与公司自身质量正相关，从而产生内生性问题。
  • 无法衡量四大内部的差异：无法区分普华永道和安永之间的质量差异。

事务所行业专长

这是对“四大”假说的深化，认为即使是同一家事务所，在不同行业的专业能力也不同。

• 衡量方式：
  1. 收入份额法：计算某事务所在特定行业的审计收入占该行业所有事务所审计总收入的比例，通常设定一个门槛（如超过10%或15%），即被认为具有行业专长。
  2. 审计师人数法：计算某事务所在特定行业拥有最多签字注册会计师。
• 理论基础：专注于特定行业的事务所能积累更多行业知识、发展出更有效的审计程序和风险识别模型，从而提供更高质量的审计服务。
• 优点：比“四大”的衡量更精细，能捕捉到事务所的专业化优势。
• 缺点：行业专长的划分标准（如行业代码的层级）和门槛值的设定具有主观性，研究结果可能因标准不同而异。

事务所规模（非“四大”）

对于非四大的会计师事务所,可以用其员工人数、分所数量或总收入来衡量规模。

• 理论基础：规模越大的非四大事务所，同样可能拥有更多的资源和更强的风险抵御能力，从而提供相对更高质量的审计。
• 优点：能对审计市场进行更细致的划分。
• 缺点：数据的准确性和一致性难以保证，且其解释力和稳健性通常弱于“四大”变量。

基于审计投入的代理变量

这类变量基于一个直观的假设：“高投入=高质量”，即事务所投入了更多的时间和人力，审计程序执行得更彻底，发现问题的可能性就越大。

审计收费

这是衡量审计投入最直接的指标。

• 衡量方式：直接使用审计费用的自然对数，有时也会使用“审计定价”或“异常审计收费”（即实际收费与预期收费模型的残差）。
• 理论基础：更高的收费通常意味着事务所投入了更多审计小时数、更高级别的审计人员，或者执行了更复杂的审计程序，这有助于提高发现问题的能力。
• 优点：数据相对可得（需从财务报表附注中手工收集或购买数据库），直接反映了经济资源的投入。
• 缺点：
  • 方向性问题：高质量审计导致高收费，还是高风险公司愿意支付高溢价？两者可能同时存在，难以区分。
  • 信号传递：公司可能通过支付高收费来向市场传递“我财务状况良好，不怕被查”的信号，此时高收费与高质量审计无关。
  • 成本因素：高收费也可能仅仅是因为审计成本高（如公司业务复杂、地理位置偏远），而非质量高。

审计师投入

这是对审计收费的进一步深化,试图直接衡量人力投入。

• 衡量方式：
  • 审计小时数：事务所投入的总审计小时数。
  • 审计团队规模：参与审计的注册会计师人数，特别是签字注册会计师的资历（如是否为CPA、是否有合伙人级别）。
• 理论基础：投入的审计师越多、经验越丰富，审计测试的范围和深度就越大，发现错报的概率越高。
• 优点：比审计收费更直接地反映了审计努力程度。
• 缺点：数据非常难以获取，通常需要查阅审计工作底稿，大多数公开数据库不包含此类信息，导致研究样本量受限。

审计滞后

指财务报告年度截止日到审计报告日之间的天数。

• 衡量方式：审计报告日 - 财务报告年度截止日。
• 理论基础：更长的审计滞后可能意味着事务所需要更多时间来执行审计程序、处理复杂事项、与管理层进行沟通和争议，这通常是审计难度大、投入高的体现，但过长的滞后也可能意味着审计效率低下或发现了难以解决的问题。
• 优点：数据易于获取，计算简单。
• 缺点：关系不明确，高质量审计可能导致更长的滞后，但也可能因为事务所效率高而更短，需要结合其他变量进行解读。

基于审计意见的代理变量

这类变量基于一个核心假设：“严格的意见=高质量的审计”，即高质量的审计师更有可能出具非标准无保留意见，以揭示客户财务报表中存在的问题。

非标准审计意见

这是衡量审计师独立性的最直接指标。

• 衡量方式：将审计意见类型分为“标准无保留意见”和“非标准意见”（包括带强调事项段的无保留意见、保留意见、否定意见和无法表示意见），并设置虚拟变量，非标准意见取1，否则为0。
• 理论基础：出具非标准意见是审计师与管理层发生冲突、并坚持报告问题最极端的表现，直接体现了其独立性。
• 优点：直接反映了审计师的“报告行为”，是衡量独立性的核心指标。
• 缺点：
  • 样本选择偏误：非标准意见的样本量很少，可能影响统计功效。
  • 内生性问题：审计质量高的公司本身问题就少，更可能获得标准意见，这导致很难区分是审计质量高，还是公司质量好。
  • “意见购物”：管理层可能通过更换审计师来获得一份“干净”的意见，这会稀释审计意见的信号作用。

盈余管理程度

这是衡量审计师“发现能力”的间接指标。

• 衡量方式：
  • 可操控性应计：使用Jones模型、修正的Jones模型等估计出的可操控性应计的绝对值，该值越大，表明公司进行盈余管理的程度越高，而审计质量高的事务所能更有效地约束这种行为。
  • 真实活动盈余管理：通过操纵经营现金流、生产成本或费用来进行盈余管理。
• 理论基础：高质量的审计师能够更有效地识别和限制客户的盈余管理行为，被高质量审计的公司，其盈余管理程度更低。
• 优点：盈余管理是公司财务报告质量的核心问题，将其与审计质量联系起来，具有很强的逻辑性。
• 缺点：
  • 模型设定：应计模型的估计非常复杂，不同模型和变量设定可能导致结果差异很大。
  • 反向因果：可能是高盈余管理的公司更倾向于聘请高质量审计师来“背书”，形成一种“保险假说”（Insurance Hypothesis）。

基于审计市场反应的代理变量

这类变量基于市场效率假设,认为市场能够识别并定价审计质量。

审计收费的溢价

• 衡量方式：在控制了公司特征和风险后，聘请“四大”或具有行业专长的事务所所支付的超额费用。
• 理论基础：市场认可高质量的审计服务，并愿意为其支付溢价，这种溢价反映了市场对审计质量价值的评估。
• 优点：结合了市场的集体智慧，是一种相对客观的衡量。
• 缺点：同样面临“信号传递”和“保险假说”的挑战，高溢价可能不是购买高质量，而是购买“声誉保险”。

审计师变更的市场反应

• 衡量方式：研究公司宣布更换审计师时，其股票价格的异常波动。
• 理论基础：如果市场将更换审计师解读为审计质量下降的信号（公司为了获得更宽松的审计意见而辞退严格的审计师），那么股票价格会下跌，产生负的异常回报。
• 优点：直接反映了资本市场参与者对审计质量的感知。
• 缺点：市场反应的解释非常复杂，更换审计师的原因多种多样，很难剥离出纯粹对“质量”因素的定价。

总结与选择建议

如何选择？

1. 研究问题导向：如果你的研究关注的是审计师的选择，四大”和行业专长是核心，如果你的研究关注审计过程，那么审计收费和审计投入是重点，如果你的研究关注审计结果，那么审计意见和盈余管理是关键。
2. 数据可得性：这是最现实的约束，对于大多数研究者而言，“四大”、审计意见、审计收费和盈余管理是主要的数据来源。
3. 避免单一依赖：没有哪个代理变量是完美的，最严谨的研究通常会组合使用多个代理变量，进行稳健性检验，在回归模型中同时放入“四大”虚拟变量和审计费用，或者用“非标准意见”和“可操控性应计”分别作为因变量或自变量，来交叉验证结论。
4. 处理内生性问题：高质量审计与公司质量之间可能存在双向因果关系，研究者需要采用工具变量法、双重差分、倾向得分匹配等计量方法来缓解内生性问题，从而得到更可靠的因果推断。

量化审计质量是一个“没有银弹”的过程，研究者需要深刻理解每个代理变量的经济含义和局限性，并根据具体的研究情境做出最合适的选择和组合。